“不羡莲花步步生,一双大脚本天成。运输兵站征夫役,娘子军先捷足登。”粤闽赣古(驿)道上黝黑光亮的石头路是客家大脚女人赤足踩出来的,这是一种浪漫的提法。“上岃唔得(时)岃岗项,蒸酒唔得(时)酒来娘……”一路随境起兴曲折奔放流传千年的截气山歌,一路泪水汗水说不清道不尽的辛酸故事,一路肝肠寸断魂牵梦绕的牵挂情愁。“有时山上唱山歌,都为闺情抑郁多。羡煞风流词调好,一声妹子一声哥。”
姚菊隐著的民国诗歌长篇《平远妇女俗咏》(一百二十首)是对客家妇女最经典的描写,至今无出其右者。
诗不多作亦不轻与示人
姚宇陶(1876~1939),字晋文,号菊存,别署菊隐,又号潜然主人。著作有《诗联检存》《潜园诗草》三卷(1930年印)和《平远妇女俗咏》(1934年印)。《潜园诗草》收录律诗和古风百多篇,《平远妇女俗咏》是一百二十首绝句(竹枝杨柳体)。
姚菊隐是平远大柘乡下田心人,出生于清光绪二年丙子岁(1876)正月初二。父亲軔秋,世代以耕读为业。菊隐自幼聪颖好学,常随家人到附近山岭砍柴,以助家用。光绪十七年(1891年)到光绪二十三年(1897年),姚菊隐与族人姚宗舜、姚杏芗等到离家十多里的狮子岩闭关读书,“余读书狮子岩在辛卯丁酉两岁”(《潜园诗草》卷二《狮子岩题壁(有序)》)。光绪十八年(1892年),姚菊隐考取进文学(即秀才),宣统元年己酉岁(1909)与东石的林成荫同被选为拔贡,赴京甄选,“岭南才子汉明经,直向天边作客星。”分发到湖南省,任知县。这时,清政腐败,已临崩溃。姚菊隐原志向远大,“我材有用必公卿”,此时“今朝对酒添惆怅,咄咄书空意不明。”遂辞不赴任,改往南洋,投靠族人锡矿巨子姚德胜,经营矿业。《潜园诗草》卷一收录出南洋二十四首诗,如:
《将之南洋由汕头启轮》
“岭海交关处,河梁此要冲。
有天开世界,无地域英雄。
道路三千里,风波一万重。
书生肝胆气,腰剑斩蛟龙。”
又如:
《巴罗留别峻修四首》(峻修,即姚德胜)
“置驿曾经说郑庄,天涯聚首又端阳。
骚人从古多流寓,侠客凭谁洗热肠。
怕向灞桥闻折柳,翻从旅邸话维桑。
无端一纸家书到,顿使归心为底忙。”
姚菊隐是同盟会早期会员之一。《潜园诗草》由姚雨平作序,姚雨平自称“受业宗弟”,姚菊隐是姚雨平启蒙老师。宣统三年 (1911)辛亥岁,革命军兴,姚雨平任广东北伐军总司令。姚菊隐归国,在广东北伐军司令部掌机要。此后讨逆护法诸役,均追随雨平,“依畀甚殷。”《潜园诗草》卷二收录有《辛亥八月十九夜革军起武昌》《民国元年从粤军驻南京谒洪武皇陵》等律诗12首。姚雨平《潜园诗草》序中评价其诗“虽寥廖什百篇,而器识之广远,魄力之伟大,亦有大过人者。”姚菊隐由维新派到革命派再潜园隐居,诗志由“主张和平一变为主张破坏”。遂慷慨悲歌,拔剑起舞。发扬蹈厉如奏军乐而和凯歌,悲观激剌。仍不能忘情于世局。
姚菊隐善诗,姚雨平称其“诗不多作,亦不轻与示人。”笔者查民国文献,仅在1933年的《暨南校刊》第83期找到姚菊隐公开发表诗《咏菊》。姚以白菊比喻西方入侵者,以黄菊为菊花“正色”最贵,喻中国人,“产殖在中华,五千年传统。”“四万万朵多,齐振萎靡气”。姚反对内战,“可惜同种中,两花不向容,别有黄种裔,来向黄花攻。”呼吁在民族存亡关头,中国人应团结御敌,“寄语黄菊花,相亲莫相害。”“唤醒黄种魂,种族竞生存。”
姚菊隐的古体“闳中而肆外”。《潜园诗草》卷三录其《祝魏母节孝李大君六十四寿》148句诗长篇:
自古地道非无成,于今流风犹未歇。
况我客族贤妇女,秉此坤德尤特别。
椎髻帕首任操作,粒粟寸布计微末。
勤俭犹留唐魏风,空虚不讲老佛说。
健妇耕种持犁耙,尚武精神更活泼。
教化流衍自二南,风俗淳古冠百粤。
故尔坤贞独纯固,能完恒性无剥蚀。
……
姚菊隐淡泊名利,慕晋人陶潜(渊明)“采菊东篱下”,于大柘乡东北的大坪筑“潜园”,亲自凿池引水,种树栽花,暇则从事吟咏。《潜园诗草》一卷收录其诗“咏菊花四首”。1939年8月在家病逝,享年64岁。
姚菊隐次女姚卓英,嫁安东杨萃一。姚卓英自幼即在男校就读,而小学,而中学,而南京女子金陵大学毕业,开本县女学风气之先。姚卓英专攻社会福利与伤残重建,于相夫教子之余,一度赴英,两度赴美,考察攻读,得硕士学位,驰誉国际。姚菊隐次子姚伯龙是民国建设之父曾养甫的得力干将,曾任交通部广州航运局局长、滇缅公路督察,1939年任广东省银行新加坡分行经理,与华侨陈嘉庚、胡文虎等联系密切,对抗战作出了贡献。
为民族生存竞争而作
姚菊隐《平远妇女俗咏》(120首),前有自撰202字小序:
“吾平妇女尚俭朴、耐勤劳为其特性,普通多在艰难困苦中度生活,出其能力,与环境奋斗,绝不依赖男子,而能有以自立。风化流衍,成为习俗,使社会不陷入畸形状态,至足钦佩。倘能纬以学识,女权振奋,必更斐然可观。余向者尝欲搜集邑中妇女故实,附以闻见,编撰平远女史。荏苒岁月,迄未成书。癸酉冬,旅居沪上,客感怀乡,爰将一般妇女普通状况,用雅俗韵语拉杂咏之,成绝诗一百二十首,颇具女史意义。虽未尽全豹,要亦可窥见一斑云尔。”
小序可读出《平远妇女俗咏》作之时间背景,1933年冬在上海,“癸酉冬,旅居沪上”。该书印刷时,卷首有姚雨平、邹鲁、吴康、陈戴茝、黎铁峰等5人写序,曾养甫、梁寒操、罗献修、姚鹓雏、张公略等5人题词。黎铁峰序作于“民国二十三年夏月”,排最后,所以《平远妇女俗咏》出版是应在1934年下半年。1931年9月18日,日军发动了侵略中国的九一八事变。1932年1月28日,日军进攻上海,发动一二八事变。《平远妇女俗咏》创作此时此地,正处民族危亡关头,步步惊心。
姚雨平在他作的序中赞同遍游世界的黄遵宪对客家妇女的观点:我国客族妇女勤劳俭朴之优美习俗,“谓五大洲实无其匹。”姚雨平认为“方今国难日深,生产落后,一般妇女之涂脂抹粉,不能与男子通力合作者,每为社会所诟病。”认为《平远妇女俗咏》出版不仅可使平远“保持其固有善良之风俗,发挥而光大之”,而其意义又不限于平远。“且可促进全国二万万女流独立生活之运动。或与男子共同努力,于整个民族之生存竞争,则斯集之影响如何伟大,又岂仅区区有造于平远一邑而已哉。”
蕉岭人陈佩蘅作的序,强调妇女半边天在挽救民族危亡中的重要作用。“夫民族足以生存于世界,而不至于灭亡者,端赖其民族能勤俭耐苦,足以自营自给耳。民族组织之成分,女子实居其半数,若其半数俱能勤俭耐苦,不致彼民族有寄生之累,则其有助于民族生存者,岂不重者大欤。”陈佩蘅认为《平远妇女俗咏》出版意义重大,“今者民族竞争之剧烈,已在短兵相接之期矣,倘民族之妇女,尽能读此诗,尽能如此勤俭耐苦。一洗都市妇女快乐主义,其有裨于民族生存之竞争,非浅鲜也。”在姚菊隐的笔下,平远健妇随时可披挂上阵,如:
“习惯勤劳力不疲,木兰故事小姑知。
倘教应募从军去,不信男儿胜女儿。”
“竹杠镰刀佩上身,女流尚武竞精神。
采樵御虎传奇事,博得头衔号孺人。”
媲美《诗经》老妪能解
清康熙三年任平远知县的刘骏名曾为平远妇女留下《远山竹枝词》等描写平远妇女生活的绝句5首,有句:“寒埓风飕雪欲冰,荒田牛脚绊锄根。”
《平远妇女俗咏》诗歌体裁为“竹枝杨柳体”,即“竹枝词”。为吟咏风土的民间歌谣七言绝句。在中山大学校长邹鲁序中,认为《平远妇女俗咏》“藻饰不加,而风趣自别”,可媲美于《诗经》(即《诗三百》),“知姚君此作。非第为遗兴陶情之故。殆亦师三百篇之遗意。将以备他日采风者之征信。”
陈佩蘅认为姚诗言俗而贵,平远妇女行止令人钦敬,“名为俗咏,读其诗如见其俗。其诗可贵,其俗尤可钦。”黎铁峰认为《平远妇女俗咏》可比白居易诗,通俗浅显,可传可诵。赞扬姚菊隐“关心世道,能将吾邑妇女勤劳俭朴之美德善俗,一一托为诗歌以表彰之,实足为今日女流之娇奢淫佚者,作观感之对照。庶几挽颓风而就末俗。有裨于世不浅。况其诗之情真理切,不涉附会,意深词浅,不假雕饰,是又所谓乐天之诗,老妪都能解者。”
不朽女史造福未来
哲学家、文学院院长吴康认为《平远妇女俗咏》是“女史”。“深观氓俗( méng sú 民俗),排比事类,因循雅韵,发为诗歌,比妇德之篇,佚彤管( tóng guǎn女史用红色的笔)之美,盖犹咸阳之镜,极美恶之形容,风雅之章,作治乱之龟鉴。”黎铁峰认为《平远妇女俗咏》可作文献存史,“此为吾邑文献之一种,以备他日采风者之所征取可也。”陈佩蘅以姚诗是不朽之作,“则先生之诗有益于世道人心,可谓不朽矣。”
吴康对平远妇女赞美有加,感同身受,认为《平远妇女俗咏》有利于客家文化传承。“吾邑平远,僻居庾岭之阳,崇山巨壑,村落薆蔽(àibì,隐蔽),所居子姓为世传客家民系之一。大半皆自两宋之际,来自闽赣,语言风俗犹守中州典型。其妇女独劳苦操作,岁月尠暇(xiǎnxiá少空闲),不缠足,不画眉,耕耘纺绩,克勤克俭,盖比比然也。”“则先生之造福于平远未来女界者,必以是篇为嚆矢(hāo shǐ响箭,开端,先声)也。”
选材广泛精心编排
《平远妇女俗咏》绝句诗“一百二十首”,诗人选材广泛,经过精心编排,笔者试加小标题介绍之,顺序略为调整,或不妥,读者见谅:
(一)婚嫁41首:童养媳4首,等郎妹4首,么读书4首,自己婚姻作不得主3首,望嫁个好丈夫4首,嫁夫19首(遇嫁个风流丈夫、遇嫁个鸦片鬼、遇嫁个赌鬼、遇嫁赌鬼丈夫过世负债累累、遇嫁个酒鬼、愿嫁个指腹为婚的穷郎、遇嫁家庭压迫被迫自计、遇嫁到南洋客守活寡等各1首共9首、遇嫁丈夫早逝守节3首、遇嫁丈夫早逝改嫁1首、遇嫁后夫妻反目1首、遇嫁后被休1首、遇嫁做小婆2首、女丈夫1首、遇嫁做官丈夫1首、遇嫁做生意丈夫1首),青年爱恋3首。
(二)勤劳28首:从早忙到晚9首(早起么梳理、挑水寻菜做早饭、一条头帕一担杆、梓嫂全能、昼里的牵挂、洗衣服、田头地尾、晚归、一灯如豆夜缝衣),四季劳作19首(春分、健妇把犁、插秧、清明、夏耘、风雨兼程、夏至、端午、割禾、打稻、砻谷踏碓、立秋插柍、七巧睡目、中秋、重阳、收晚稻、转霜田、冬至、围炉各一首)。
(三)俭朴持家33首:客家妇女服饰与女红16首(自做嫁妆、蓝衫乌裤、针线活、包头帕、土布、村妆何必学时髦、短衣窄袖、秆枕单祫、粗布裙衣、怕人嗤笑食穷郎、真做家、点年光、葵扇熏笼等各一首,洁身自好二首),过年6首,小买卖共4首,孝顺翁姑2首,教子5首。
(四)民间信仰5首(赛社赛神赛、拜佛、问仙、打醮、招魂)。
(五)开朗健康10首:娘子军、天生大脚、赤脚脱鞋、赤足赴圩、会唱山歌、木兰故事、尚武、自然分娩、刮痧、寿星、血汗换来续命汤各1首共11首。
全诗总结:3首(缺憾天、平权、神圣劳工各一首)。
(未完待续…)
作者简介:
叶俊新,梅州市平远县地方志办公室副主任、叶剑英研究会会员。
(原文刊登于公众号“程源史志”,作者为叶俊新,南粤古驿道网采编整理。如涉及版权等问题,请与南粤古驿道网联系。)
责任编辑:熊灿坚